第三章 朱雀门惊雷
狄仁杰的马车并未驶向繁华喧嚣的坊市，而是沿着宽阔却行人稀少的皇城根大道，一路向北。暮色愈发深沉，铅灰色的云层低垂，仿佛触手可及，将偌大的长安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昏暗中。
高大的宫墙在暮色里投下巨大的阴影，如同蛰伏的巨兽脊背，沉默而威严。
车轮碾过巨大的青石板，声音在空旷的御道旁显得格外清晰。裴琰的心也随着这单调的节奏，一点点沉静下来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。他透过车窗缝隙，打量着这座只在父亲描述中存在的皇城。
巍峨的宫墙连绵不绝，望不到尽头。
墙头，依稀可见巡逻禁卫的身影，如同剪影般在暮色中移动，甲胄偶尔反射出冰冷的微光。
肃杀、沉寂，与方才明德门外的喧嚣仿佛是两个世界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。
马车最终在一处相对偏僻、临近皇城西侧延喜门的坊门停下。此坊名为“修德坊”，坊门紧闭，透着一股与皇城比邻而居的清冷。狄仁杰在长安的临时寓所，便在此坊深处。
“随老夫来。”狄仁杰率先下车，声音低沉。几名随从早已无声地散开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。裴琰深吸一口气，裹紧破旧的羊皮袄，跟着跳下车。脚踩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，长安初冬的寒意立刻从脚底窜了上来。
就在狄仁杰示意坊门守卫开门，裴琰紧随其后，准备踏入相对安全的坊内时——
异变陡生！
“咻——！”
一道凄厉尖锐的破空之声，撕裂了黄昏的沉寂！
声音来自侧后方一处堆满杂物的阴影角落！速度快得超乎想象！
裴琰只觉得一股冰冷的、令人汗毛倒竖的杀意瞬间锁定了他身前的狄仁杰！他甚至来不及思考，身体的本能已经做出了反应！
“狄公小心！”裴琰几乎是嘶吼着，用尽全身力气，猛地将刚迈出半步的狄仁杰狠狠撞向敞开的坊门内侧！
“噗！”
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在裴琰耳边响起！几乎是擦着他的肩头飞过！
一支通体乌黑、毫无反光的弩箭，带着死亡的气息，狠狠钉在了厚重的坊门门框上！箭尾犹自剧烈震颤！若是狄仁杰未被推开，这一箭，必中后心！
“有刺客！护住大人！”狄仁杰的随从反应极快，厉声暴喝！呛啷啷一阵拔刀声，数道身影如同猎豹般扑向弩箭射出的阴影角落！
然而，那阴影角落仿佛沸腾了一般！瞬间又射出数支劲弩！角度刁钻狠辣，目标直指狄仁杰和挡在前面的裴琰！同时，三条矫健如鬼魅的黑影，手持短刃，从不同的杂物堆后猛扑出来，直取狄仁杰！动作迅猛，配合默契，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！
“铛！铛！”狄仁杰的随从都是百战精锐，长刀舞动，格开弩箭，悍不畏死地迎上扑来的刺客。金铁交鸣之声瞬间在寂静的坊门前炸响！
“进去！”狄仁杰被裴琰撞得一个趔趄，却毫发无伤。他眼神冰冷如霜，瞬间恢复了绝对的冷静，一把抓住裴琰的手臂，就要将他拽入相对安全的坊门内。此刻的裴琰，在他眼中已不再是单纯的寒门少年，而是救命恩人！
但刺客的目标显然极为明确——狄仁杰！一名刺客拼着硬挨了随从一刀，鲜血飙飞，却状若疯虎地冲破阻拦，手中淬毒的短刃闪烁着幽蓝的寒光，直刺狄仁杰面门！距离太近，速度太快！狄仁杰身边的随从被另外两人死死缠住，救援不及！
冰冷的死亡气息，扑面而来！
裴琰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！石灰！他怀中还有一小包在蒲津渡没用完的生石灰！情急之下，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后果！几乎是凭着本能，他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粗布小包，用尽全身力气，朝着那刺客狰狞的面门狠狠砸去！
“噗——！”
布包在空中散开，一团浓密的、呛人的白色粉末瞬间弥漫开来，正好笼罩了那名刺客的头部！
“啊——！我的眼睛！”凄厉无比的惨嚎骤然响起！生石灰遇水瞬间产生的高温和灼烧，让那名刺客如同被滚油泼面，剧痛瞬间摧毁了他的攻击！他丢下短刃，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和眼睛，鲜血混着石灰糊了满脸，发出非人的嚎叫！
这突如其来、诡异又狠辣的反击，让另外两名拼死搏杀的刺客都为之一滞！
就在这电光火石、生死一瞬的刹那——
“咻——！”
又是一声破空厉啸！但这声音，远比之前的弩箭更加尖锐、更加迅疾！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恐怖威势！
一道乌光，如同来自幽冥的闪电，从坊墙对面一座酒肆二楼的阴影中激射而出！目标，正是那个被石灰灼烧、痛苦翻滚的刺客后心！
“噗嗤！”
利器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。一支通体乌黑、造型奇特的沉重弩箭，带着巨大能量，轻易穿透了刺客身上的皮甲，从前胸透出半截染血的箭镞！那刺客的惨嚎戛然而止，身体如同被抽掉骨头的麻袋，轰然倒地，抽搐两下，再无生息。
这精准、冷酷、一击毙命的一箭，瞬间镇住了全场！
剩下的两名刺客眼中闪过一丝骇然，他们显然没料到对方还有如此恐怖的远程支援！更没料到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布衣少年，竟有如此诡异的手段！两人对视一眼，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退意。任务失败，纠缠下去只有死路一条！
“风紧！扯呼！”一人低喝一声，虚晃一刀逼退对手，转身就欲遁入更深的阴影。
然而，就在他们转身欲逃的瞬间，裴琰的瞳孔骤然收缩！
他清晰地看到，其中一名刺客在转身时，腰间悬挂的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皮囊，因为动作剧烈而微微敞开。一抹极其微弱、却异常熟悉的幽蓝色微光，如同鬼火般在那皮囊缝隙中一闪而逝！那光芒，与他在黄河冰缝、长安街角巷口瞥见的微光，如出一辙！一股强烈的悸动再次毫无征兆地冲击着他的心脏！
“拦住他们！”狄仁杰的声音冰冷如铁，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。他的随从悍勇扑上。
但就在此时，坊墙对面那座射出致命弩箭的酒肆二楼，一道人影如同大鹏般飞跃而下！此人身材高大挺拔，落地时却轻盈无声，显露出极高的身手。他穿着一身普通的玄色武士服，并未蒙面，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，唯有一双眼睛，锐利如鹰隼，扫过混乱的现场，最终在裴琰身上停留了一瞬，带着一丝审视与探究。
他没有追击逃走的刺客，而是快步走到狄仁杰面前，单膝点地，声音低沉有力，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铿锵：“末将北衙禁军旅帅李昭，巡防至此，惊扰狄公，救援来迟，请大人恕罪！”
北衙禁军！旅帅！李昭！
裴琰心头又是一震。眼前这个身手不凡、一箭定乾坤的年轻军官，竟是守卫宫禁的北衙禁军军官！
狄仁杰看着地上刺客的尸体和那支造型奇特的沉重弩箭，又看了看单膝跪地的李昭，眼神深邃，仿佛瞬间洞悉了许多东西。他缓缓抬手：“李旅帅请起。若非你这一箭及时，老夫今日恐难善了。职责所在，何罪之有？”
李昭起身，目光再次扫过地上那被石灰灼烧后又中箭毙命的刺客尸体，最后落在裴琰身上，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。这个看似瘦弱、衣衫褴褛的少年，刚才那包石灰粉，时机把握之准，反击之狠辣，实在令人印象深刻。
“这位小兄弟是？”李昭问道。
“老夫新识的一位小友，裴琰。”狄仁杰介绍道，语气平淡，却已将裴琰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，“方才若非他机警，老夫已命丧黄泉。”
李昭闻言，对着裴琰郑重抱拳：“裴兄弟救命之恩，李昭代狄公谢过！好身手！”他的目光锐利，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直率和探究。
裴琰连忙还礼，心绪却难以平静。短短片刻，刺杀、搏杀、石灰退敌、神箭解围……长安的“见面礼”，竟是如此血腥而惊心动魄！那个一闪而逝的幽蓝微光，更是如同鬼魅般萦绕在他心头。狄仁杰，这位大理寺少卿，究竟卷入了怎样的漩涡？而这位突然出现的北衙禁军旅帅李昭，是恰逢其会，还是……？
狄仁杰的目光扫过狼藉的现场，最后落在那支夺命的乌黑弩箭上，眼神冰冷如深潭。
“李旅帅，劳烦你即刻封锁此地方圆百步，任何人不得靠近。尸体、凶器、包括地上这些石灰粉……”他顿了顿，声音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，“都给老夫原样封存！老夫倒要看看，是谁如此迫不及待，要在老夫回京的第一天，就给老夫送上这份‘厚礼’！”
他的话语不高，却如同惊雷，在沉闷的暮色中炸响。
朱雀门方向的暮鼓，恰在此时沉重地敲响，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，如同巨兽的心跳，回荡在危机四伏的长安城上空。
裴琰站在狄仁杰身后，感受着这位老人身上散发出的、如同山岳般的威严和冰冷的怒意，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狄公在马车上的那句警告：
繁华之下，暗流涌动。
而这暗流，竟是如此致命。那抹幽蓝，又代表着什么？
